作者 林长祥
题记：只要黄河奔流不息，有关她的情感记忆就永远不止。
雨还在无休止地下。
铅黑色的天空，丝毫不掩饰老天的冷漠，雨滴就是从那无边无际的冷漠里落下来，我行我素六亲不认的样子。满院里堆着的玉米棒浸泡在雨水中也是垂死的样子，饱胀的玉米粒像极了要溃烂的脓包，痛已麻木。田里庄稼收不了小麦又种不上，庄稼人大半年津津乐道的希望，半个月前还欣喜不已感谢着风调雨顺的老天，更感谢着远在百里外黄河水知心知肺的及时灌溉，没成想连绵大雨天这下泡了汤。我拉熄了院里的灯，陷进了无边际的黑暗里。
其实，如此忧心的何止是我一个人。隐隐听到前邻的狗蛋哥，踩踏着雨水拿塑料布毡盖玉米棒的声音，还有后邻的增良哥轻声呵斥圈里湿漉难耐牛的躁动。乡村的雨夜，在如此绵延不绝的滴答淅沥里沉重漫长。无意中我碰到了个冰凉的东西，是手机。
像道电焊的弧光一闪，手机打开了，黄河告急的信息接踵而至：受上游持续来水和持续降雨的影响，我市黄河段流量和水位持续上涨 ，十月一日在利津水文站出现的5200米每秒的流量，又一次刷新了1989年以来我市黄河的最大流量。防汛形势十分严峻，每天数万人战斗在堤坝上。
终于知道了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，何止是田地庄稼，黄河，是黄河，是黄河出了大问题，手机的信息灼痛了我的眼睛和内心深处。历久弥新，多少有关黄河的印象记忆洪水般打着漩涡澎湃而至……
在小时候，也就是能骑在爹背上给他挠痒痒的时候，发现爹后脖梗有大块厚厚如手茧的死皮。爹说那是很久以前筑黄河坝抬大筐杠子给磨的，“那时候黄河出险情，甭管你是皇帝老子还是凤子龙孙，全给开上去！咱这地方以前属惠民地区管，地区专员领着下面县长们在大堤上嗷嗷的，谁不拼命啊，那黄河水坝沿儿上探舌头险着呢，有部队有民工黑压压沿黄河望不到头……”背上的我可以感觉到爹喘息急促的语气。
“那黄河开了又咋样呢？”我玩劣天真地问。
“你这孩子！”爹回过头斥责我，不再宠溺他的小儿子，“那厉吧啦，早前听老人们说，那年冬天黄河绝了口，溃坝处碗口粗的木排檩条跟掰筷子似的，啪啪全给崩断了，那水头狮吼牛叫般蹿了出来，冲着下头的村庄田地就去了。搂抱粗的大树冰块一铲两截，又撞开农户门从后墙蹿出，水头过处片瓦无存吓煞人啊……”。爹说完好久我才回过神来。
后来渐渐懂事了，黄河的印象就在人们的“口口”相传里。
在我家不远，有个开拖拉机往博兴送原油的徐顺哥。那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，他来回路过黄河渡口自然就成了水情“信息员”。开春，只要他家门口大槐树下停着那辆老旧的油罐拖拉机，就会有三两个街坊围上去打听个黄河的准信儿。有眼力劲儿的，顺便给他递把扳手啥的，混根儿那时司机待遇才有的好烟抽，也就不那么害怵了。若是有笑声接二连三响起，那肯定是黄河水情甚好。不几天，村东和村西的河沟里会淌来浆浑的黄河水，想想刚返青的麦苗大口喝着，娃娃般喝呛了奶的样子，就喜煞人。有时也不随人愿，还是那样的场景只是没了欢笑，只有铁锤器具没好气地敲打声，那是司机徐顺哥心情不好 ，他也肯定没给大伙带来黄河的好信息。或蹲或站无望的人们，把他的坏心情百倍扩大体现出来。有不明就里的还要到那里扎堆 ，迎面被回来的截住，“没戏！黄河里醭土腾腾的，水是没指望了……”。很长一段时间，天像石板一样坚硬木然，星星像盐粒一样的咸涩无味，土地条田像被风随意吹落弃之不用的旧抹布，庄稼苗则更像面黄肌瘦女孩的小辫儿。常言富养闺女穷养儿，谁不稀罕疼爱自己的闺女，现实情况没办法，怜爱确是讲条件的。
一个个渗水的泥窝子在河沟底里挖出来，有的渗水窝子有好几人深，起早甚至半夜都有人等水。泥汤子倒进桶里的声音很闷，完全没了清水进桶的那种轻柔脆亮。当我生喝泥汤水害肚子疼嚎哭不止的时候，家庭子女多的父母是无助的，除了训斥我不听话活该外，就说忍忍就好了，忍忍……。在当时疼痛的心境中我恨透了周围的一切，总觉着还有个人疼惜我，是远在三十里地外北岭界洼的姥娘，或者是更远更远地方的慈爱之人，不过太远还不知道我这样，相信一定会来看我的。
确是这样，当希望变失望摇头叹息不指望的时候，有扁担钩摇荡水桶的叮咣响，是邻居有粮哥担了水桶往沟边蹿，“来水啦！黄河里放来水了……”可不，河沟里远道而来流淌的黄河水一点倦意也没有，欢快地左奔右突灵活寻找着行进的路径，找到那一连串的渗水窝子，毫不留情地轰下子灌了进去，听来解气让我手舞足蹈。烂泥里觅食的小鸭子浮起来了，青蛙的叫声也变得悦耳水生。打几个水漂扑腾几下狗刨，肚子疼痛不适全没了 ，连旱情想榨干大人的急性肠炎也不治自愈，村子的倒影在水面上美轮美奂顾盼生情。庄稼自然深感激动，由营养不良女孩的小辫儿向男孩子胳膊粗的样子疯长，信心在庄稼杆上体现出来。
我就是庄稼一样的，春种秋收间和父老乡亲共度着黄河流域的岁月年华。我感激着黄河的风调雨顺，我疼惜着黄河的瘦骨嶙峋，我愤恨着黄河咆哮的歇斯底里——谁让母亲如此的生气，天怒人怨逆子无疑。和父老乡亲一样，我见过黄河的多少晨昏，跋涉过黄河的多少曲折澎湃，当今天的热血终使这片土地锦绣两岸的时候，生命时光乃至基因将与这条黄河荣辱与共生生不息，黄河就无时无刻不在心上流淌 ，黄河儿女的称谓就实至名归源远流长……
我是在街巷豆腐梆子的敲打声中醒来的。雨不知何时停了，没有鸡鸣狗吠，清晨静得连屋檐落下的雨滴都那么惊心。走到院里，到处是湿漉漉的，好像那豆腐棒子的声音也要拧出水来。
透过湿重的雾霭，影绰绰见超市门口场地上有几个人在晃动。走近了，是黑蛋、发财、利军、余粮还有超市大华几个人。他们面带倦容胡子拉碴的，和我一样的没睡好，这段时间的阴雨天也真把人们给折磨毁了。
“黄河的情况不好啊……”大华哥划拉着手机屏，嘬了下牙花子。“咋治啊……”黑蛋哥盯着手机甩头啪一下吐掉烟蒂，也是懊丧无奈之极。其余的几个街坊哥或蹲或站，有的啃着自己的指关节更是拿愁得很，像极了村里人以前问讯黄河的样子。岁月变迁境遇如故。
“听说今儿村里组织劳力黄河坝上防汛去。”大华哥作为村里超市老板，信息也较灵通。
“真的假的呀？”老实厚道余梁哥的疑惑代表了人们的心思，“看来黄河上是真的吃紧了……”
就在这时，村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，是村支书旺财的声音，“大伙注意了，注意了，现在黄河汛情紧张，镇上所有党员干部全开上去了，经村两委研究决定，咱村党员和群众也到黄河上防汛去。这是义务的，自觉想去的带上铁锨跟上。”简洁了断，喇叭啪一下没音了。
“还用说，这得去呀！啥义务不义务的……”发财哥翻愣了大眼珠子，嘴咧着腮帮上的胡子像是要横着长，迎面碰见抱了孙子想要扎堆探听虚实的老蔫哥，一下给截了回来，“村里组织劳力黄河上防汛去，赶紧的吧！”更加吻合了以前的场景。
老蔫哥闻听也不是那半死不活的瘟鸡，抱了孩子往家走 ，拖鞋抽地脚后跟啪啪响。还没到家门口就咋呼着家里人，一下把孩子递给老婆后，就去仓房里寻摸铁锨去了。
转眼功夫三辆面包车、两辆农用三轮车组成的队伍就开过来了。沿街路上还有人往农用三轮车斗里叮咣五四的放着铁锨，尽管旺财哥从车窗里探出头摆着手说，人差不多不能超员了，可还是挡不住大伙的防汛热情。
面包车装着满员的街坊，农用车满载着锹镐用具，出了村子驶向盐虎路，浩浩荡荡朝黄河的方向奔去。
望向外边，依然有蒙蒙的雨点打在车窗上，天还是没有放晴的样子。雨水把公路冲刷得干净而宽绰，路上的标识更加醒目。越往南走车辆多起来，大多数是从沿途村里驶出的车辆，载了同样的村民街坊奔赴同一个地方，汇入了前行的车流。
我坐的车里很安静，除了周围人们轻重不一的呼吸，就是车辆发动机平稳有力的轰鸣 ，还有车轮碾在路面上飞快清爽的声音。老文书六子哥在旁边微躬了上身，眼珠子好像要贴在车窗玻璃上，外面成方连片的庄稼收获以待，绿树掩映的村庄宁静安详，还不时路边有拔地而起的厂房楼厦面前一带而过……。他紧皱着眉头又靠在了椅背上，我知道他又想到了1986年黄河防汛的样子。他不止一次的对我提起，那时破村烂路泥泞难行，也是这样的连绵雨季，村里新房哥唯一的小四轮拖拉机派上了用场。尽最大量装了防止溃坝的秫秸，上面又坐满了去防汛的街坊劳力，把个小拖拉机给累得只喘半气儿，车辆温度过高开锅还不算，机油标尺窜出来崩了前面人们满脸满身的油污。出了村子没几步，就老母鸡晒胯般溜歪进了路沟里。大伙儿也是人多势众，生生把歪倒的拖拉机大草车给扳了过来，割了高粱秸秆垫在车轮下，两根手腕粗的大棕绳糖葫芦般把人们串起来，拖拽出歪陷的拖拉机泥里水里通行无阻。几十里的路程大伙儿走了一天。我知道那些过去在他内心此刻已是波澜翻涌，比现在的黄河水还要湍急吧。啪！他一拳打在自己腿上“黄河可千万别有闪失啊，能有今天这样不容易呀……”。车内更加肃静，偶尔有胳膊腿的伸展嘎巴声响，庄稼拔节般蕴含着勇气和力量，车辆发动机的轰鸣更加强劲飞速向前。
到了黄河上，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浑黄的巨澜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，又翻卷跌宕咆哮着打旋儿向下游狂泻而去，连脚下的大坝都有震感。河滩里的玉米露着梢儿，水几乎要漫上坝头的样子，情况危急不可小觑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老语是没说错的。编织袋装满了泥土坝上严阵以待的垒砌起来，冲锋抢险的队伍尽是普通坚毅不退缩的广大群众，沿黄河一路铜墙铁壁般无尽绵延下去。险情中旗帜鲜红飞扬，号子声声，人们齐心协力推动柳捆挂淤，有挖掘机在抛掷捆石丝笼。在编织袋背土而行的群众队伍中，遇见了像是镇上跑村的干部，又像是镇里的领导，面熟而叫不上名来。管他呢，黄河汛情面前谁也都是倾其所能的草民百姓， 舍我其谁中流砥柱方能克难之胜。有几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过去了，有人低声说是县上的领导；有几个神色严峻的中年人也过去了，更有人认出是市里的领导。他们去往号子最响亮的地方，他们去往机声隆隆最繁忙的地方。同甘共苦，众志成城，他们和基层党员干部一样，极难险重中出现在人民群众看得到的地方。
黄河依然汛情紧张，大堤上人们依然紧张匆忙。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，在前方，对！就在前方，阴云压林稍的天空终于拔开了条细缝。眼见那细缝越来越大，终于天空蓝色尽现动人心魄，老天还是开眼啦！一缕久违的阳光顺间扑向河面，一下子把浪涛照彻得如此壮丽恢宏。恢宏壮丽的黄河裹挟着多难兴邦的不屈追求，奔向更加辉煌的征途未来。此刻，那阳光照射的河面愈加空蒙晶莹，那是我黄河母亲汪汪的泪水。她感动着两岸如此执着奋斗的儿女，疼爱着大河上下中华大地生生不息的人们。